推陈出新

——之陈流

殷双喜

“推陈出新”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成语，它与“百花齐放”连用，曾经在新中国美术史的发展上，成为一个特殊的文艺繁荣时期的象征，而后者与“百家争鸣”并存，则是新中国文艺发展中著名的“双百方针”。在我看来，“双百”方针，其实是一种重要的文艺方针，既是促进文艺繁荣的政策，也是文艺繁荣的状态，还是文艺繁荣的结果。但是“推陈出新”则是艺术繁荣的理想与方法。所谓“推陈出新”，并非将过去的一切推倒，重起炉灶，而是指去掉传统（各种传统，特指文化艺术）中的糟粕，取其精华，并使传统向新的方向发展。这里面不仅有发展的指向，更有继承的理念，是在梳理传统基础上的创新。这里的关键，并非要不要传统，而是指如何认识传统中的精华与糟粕，正是对传统的认识水平和理解的深度不同，决定了“推陈出新”的范围和深度，也影响了“推陈出新”的力度和成就。

说到陈流先生，我在全国青年美术展览的作品评审中，第一次见到他对于高原雪峰的表现，十分惊异。是什么样的技法和能力，使他将高原雪山的表现，达到一个如此整体概括而又具体有力的状态？当然，陈流作品并非都是云南的高原风景，我有机会看到他近期的人物肖像，在陌生中看到熟悉，在熟悉中感到陌生。他运用古典油画的技法，描绘大家熟悉的西方艺术史上的经典画作和人物，虽然人物的肖像可以找到艺术史上的形象母本，但在人物的衣服上却别出心裁，透出现代的时尚感。这是一种具有后现代特征的拼贴与戏讽，画面上有十字架、五角星、贝雷帽、骷髅等图案化的符号，这种符号化来自于他1990年代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装饰绘画系学习时的艺术视野与知识修养。那些附着于民间与民族的实用性器物与图案，最早来自先民的生活与祭祀，具有神秘的原始文化内涵，也是一种未被破解的文明密码。陈流将野性与时尚、古典与当代结合起来。侧目而视的《贵妇》，愤怒的《教皇英诺森》，优雅的委拉斯贵兹的《宫娥》、凝重的米开朗基罗的《沉睡的人》等等，这些强烈而鲜明的人物，经过陈流的绘画性转译，从凝固的古典画框中复活，以一种生动的情绪走到我们的眼前，增加了我们理解的难度，丰富了我们的艺术史经验。这种对西方艺术史上的经典图像的借鉴，不是简单地对传统绘画的临摹，而是一种注入了对现代人理解的人类学研究和精神分析。

陈流在1990年代的早期就学于清华美术学院的前身中央工艺美术学院，这里汇聚了一批对中国近现代艺术影响卓著的杰出艺术家，如张光宇、庞薰琹、张仃、祝大年、郑可、吴冠中、袁运甫、乔十光等，他们所涉及的艺术门类十分宽阔，能够穿越古今、融汇中西，将中国传统民间艺术、工笔重彩、中西壁画、图案、漆画、装饰雕塑乃至油画，进行综合教学。与所谓纯粹的学院派写实艺术教育相比，这种教育资源的广泛性和相互借鉴影响，其实正是现代艺术的发展之路。而陈流毕业之后长期在云南土地上的深耕劳作，使他在边疆特殊的民族艺术传统与地理景观的滋养下，得益于超越学院门户之见的综合教育与跨界思考，获得了艺术家最宝贵的鲜明个性。陈流作品中的内容是丰富的，也是混杂的，与中原地区的艺术不同，为我们带来了遥远的地域文化色彩，怪诞、神秘与庄严共存。对陈流作品的解读是复杂多义的，它们与陈流的个人成长与记忆有关，可以称之这一种文化与艺术的“戏仿”，但这种“戏仿”是一种图像的重组，其画面中的具体形象的真实感所形成的画面却是不真实的，表达了一种艺术与现实的疏离。陈流的作品使我想到云南当代艺术家曾晓峰，他们的艺术有一个共同之处，即超越形式而直指生命，专注于生与死的主题，在绘画的图像层面上是轻松的，而在思想的内涵上是严肃的，与一种云贵高原的地域文化根性相关联。陈流的水彩画技术与表现语言轻松流畅，游刃有余，同时又是敏感而自然的。在他的风景画中，有一种冷峻而不动声色的疏离感，在视觉的真实中传递的是观看与心理的距离。可以说，陈流的作品是一种真实的虚构，有一种超现实的美感。著名版画家李晓林谈到陈流时说：“一个画家应该是实践者，因为他的创作过程本身就是对绘画理论的实践，而实践的目的，是改革和创新视觉语言，从中发掘出新的表现形式，就好像诗人从平淡的日常语言中发掘出诗意的表达一样。”而这种平淡中的深刻却是一种十分需要功力的艺术境界。

2016年3月31日

殷双喜  中央美术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，《美术研究》主编，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